撰文/江子霖
從小到大聽著的床邊故事不外乎是部落的神話傳說、父母親年輕與小時候的往事，以及被遺忘的家鄉「舊好茶」(Kucapungane)，遙遠且被淡忘的西魯凱發祥地，在這一次尋根之旅漸漸地從族人們靈魂深處被喚醒。
舊好茶村(Kucapungane)位於大武山西側、隘寮溪南溪中游，但因天災與社會的變遷等迫使部落必須遷村，隨後遷村於隘寮南溪下游左岸的河階台地，我們稱之為「新好茶」
(Tulalegele)，但如果知道我們村莊的人應該會感到困惑，「好茶村不是在山地門嗎?」，沒錯，現在是安定於三地門的禮那里部落，與「瑪家村」還有「大社村」共同生活，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在這裡就不多加詳述，如果有興趣網路上都有相關資訊可以查閱。言歸正傳，由於經過多次的遷村，新一代的年輕人對於我們最原本的家鄉可以說是完全不了解，對自己的「根」也已經淡忘，即使再多的故事、文獻都沒辦法使我們年輕一代感受到「根」的重要，而對長輩們而言也是將遺忘的回憶。在村莊有心青年的努力下便舉辦這次的「40年遷村紀念日-尋根之旅」，讓年輕人與長輩們能夠「回家」一趟。
由於我是第一次去舊好茶，所以前一天晚上就像小學去戶外教學一樣，心情浮動、輾轉難眠，在內心深處一鼓躁動使我無法好好入睡，帶著不安定的心迎接著上山的早晨。清晨5點的鬧鐘將全家大小喚醒，我睡眼惺忪地背起行李跟著姊姊與父親前往集合地，而母親再三提醒要注意安全不要勉強自己，並目送著我們離開。在集合地，族人們嘰嘰喳喳的聊天著，對於回家難以壓抑住喜悅的心情，在村長提醒注意事項時，我望向身後的高山不由自主地對大自然的美妙嘆息。在牧師替大家禱告後正式開始尋根之旅，邁出步伐追尋前人的背影，一步一步慢慢向上爬，從登山口開始俯瞰隘寮南溪巨大的岩石，隨後便緩緩步入原始森林，跟著前一天先開好的路前進，蜿蜒而上的山路讓我不由自主心生敬畏，深深吸一口氣後便提振精神邁開腳步。
喀拉喀拉……石頭與鞋底產生的摩擦聲，粗糙的呼吸聲與腳步產生平穩的規律，連續的人龍宛如雛鳥般跟隨著母鳥走著；置身在原始的森林中，耳畔環繞大自然的聲音，蟲鳴與鳥叫聲、不時吹過徐徐的微風，自然的交響樂替回家的路舒緩一些疲憊。將視線從腳上移開，望向身邊的景色，放眼望去，延綿的山脈與雲霧化成一幅山水畫，帶灰的天空透著一絲一絲潔白的陽光，往前看向山路，光有交錯灑落在道路上，地上的落葉因人經過而微微的震動，高聳的大樹站立兩旁，坐落於樹根旁的石頭，被青苔覆蓋的身軀靜靜地守護山林。
長途跋涉對我這種第一次登山的人來說非常艱難，雙腿彷彿是靠著意志力在移動，每走一段路就必須在休息站坐下才能回復體力，在休息站吃點東西補充水份與族人聊天並且互相加油打氣，走到中後段開始以下一個休息站為目標而不是舊好茶，「快了快了，再過一個山口就到了!」，路途中領路的人都會這麼喊著替大家加油打氣，不過到了下一個山口想當然又是一條無止境的山路，不管是我還是族人們體力與精神上都被狠狠的消磨。
經歷5個小時的路程，終於抵達舊好茶村口並到達村內，拖著疲憊的身軀到舊好茶國小廣場集合，稍作休息後便是晚餐時間，眾人圍著營火享用餐點，婦女與青年們的閒話家常、父親們與長輩們的高亢呼聲，使整個晚餐時間好不熱鬧。爾後，我與姊姊前往國小廣場後方的「水源地」(Paywan)梳洗自己，映入眼簾的景色與文獻上記載的一模一樣，右邊岩石上水潺潺流下，注入到下方的池中，水色由深藍漸層到淺綠，清澈的水面使池底與水中生物一目瞭然，讓我感到驚喜的是許久沒看到野生的蝌蚪依附在岩石上，冰涼的池水使疲憊的身體得到舒緩，在自然環境中解放肉體與精神上的壓力，一瞬間將世俗拋到九霄雲外。夜幕降臨，年輕人的夜晚開始，我們跳著傳統舞步唱著古調，圍著熊熊燃燒的營火與裊裊升起的炊煙，嬉笑聲此起彼落 ，活絡原本寂靜的山林，伴隨著逐漸黯淡的火光結束第一天的旅程。
不知道是我自己的錯覺還是怎麼著，山林起床時間特別早，陽光與霧交錯在身邊，冰涼的空氣吸進鼻腔內使整個腦袋都清晰過來，從石板屋裡走出來，有種自己在這裡生活很久的感覺，靈魂深處與這片土地產生共鳴。簡單吃個早餐後，讓大家去整理自己的家，我跟著父親一同到我們家整理，遍地的姑婆芋與長得比人還高的雜草們，讓我愣住到底該從何開始整理，父親把鐮刀拿給我並說:「來給你，砍斜的喔!我去用那邊。」，看著父親開始一刀一刀的將草砍下，我便跟著一起動工，經過一番努力後，家裡的樣子終於重見天日，一邊除草的同時順邊聽父親說家裡以前的樣貌，廚房與廁所的位置、外面的空地、陪伴成長50幾年的老紅石榴樹，在除草時其他家的人經過就會與父親稍微聊上幾句，也得知家裡以前是小孩子們看電視、玩樂聚集的場所，閉上眼睛好似就可以看見父親他們小時候生活的樣貌。
整理家裡到一個段落後，爺爺便叫我們升火，不是要燒掉剛剛砍下的雜草，而是透過煙升到天上告訴祖靈們，我們回來了。隨後便開始祭祖儀式，與傳統祭祖儀式不同，將後來傳入的宗教融合進來的祭祖儀式，首先將吉拿夫擦夫(Cinabucabu，魯凱族傳統美食之一)分成5等份放在香蕉葉上，接著在每份旁邊都放上糖果與香菸，象徵供品與告知的煙霧，先報上自己的姓名以及自己的祖先是誰，也可以說自己想對祖靈說的話，再來以手指沾取米酒點在香蕉葉上，每一份都要來回沾點5次，從右邊開始進行，第一個代表天上的造物主、第二個代表在這個家裡的人們、第三個代表聖鳥、第四個代表在這片土地上的靈、第五個代表自己的靈，結束後並將米酒一口喝下。
在整個祭祖過程中，內心的躁動越來越大，說不出的感動迫使眼淚流下，一瞬間覺得身邊很溫暖，就好像祖靈們回來看看我們這些後代子孫，當下的氣氛真的很奇妙，感動如同旋風掃過每一位家人，每個人都哭紅了鼻子，而我與姊姊則哭得最凶，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，像在對祖靈哭訴說「我終於回家了，你們還認識我嗎?」，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為自己回家而激動，身體不自覺地顫抖，好似要讓祖靈們知道自己的心情。等情緒平緩後，我們才慢慢的回到爺爺家裡。
很可惜自己沒有待滿三天兩夜，不過一天半就足以讓自己深深了解到，原來這裡才是最原本的家，簡單點解釋就是「明明沒在這裡生活過，卻感覺很熟悉」，那是一種刻在靈魂上成長於記憶裡的根，即使某天不小心淡忘，只要一絲契機就能使根再次恢復生命。下山後，我們一群人在溪邊稍作休息時，突然的強風使我將視線望向山林，從山的頂端飛出一隻老鷹，在我們頭頂上盤旋，盤旋好一段時間後，牠才往另一座山頭飛去，或許是我自作多情想像力太豐富，但那隻老鷹就像是在跟我們道別似的，或許是乘載著祖靈的思念來替我們送別，不論是哪一種可能性，回舊好茶這一趟旅程帶給我太多無法用言詞描述的感受，只能用心靈與土地產生連結，載著滿滿的回憶與感慨，我背上行囊與祖靈相約下次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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